瓦格纳这个人,在艺术史上,可算是毁誉最不一的天才。在他生前,就有汉斯立克为首的评论界,长年对他进行围剿;好友尼采对他反戈一击;革命导师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多部著作中,严厉批判过他,还顺笔扫到他纠葛不清的家庭生活,措词极为辛辣。作曲家中,本国的勃拉姆斯和他水火不相容,而歌剧领域,能和他分庭抗礼,堪称敌手的,非意大利的威尔第莫属。威尔第的事迹,我们在米兰斯卡拉剧院一篇中,会更多涉及,这里不妨先讲一则趣闻。有一次威尔第特意去听《罗恩格林》的演出,事后,他坦率地承认自己打了瞌睡,但又说:“那些德国观众也和我一样!”作家里像音乐修养很深的托尔斯泰,在听《尼伯龙根指环》时,不终场即拂袖而去。另一方面,瓦格纳的拥护者、追随者、赞助者更多,甚至有“瓦格纳协会”,“尼伯龙根骑士团”这样的组织。双方你来我往,口诛笔伐,互不相让,是音乐史上尽人皆知的事实。他又是个全才,举凡戏剧、哲学、诗歌,无不涉足,因而他思想中阴暗的一面,像《音乐中的犹太风格》一类货色,对后世的消极影响,更易扩散。
关于拜罗伊特城,有一点十分醒目,就是它的地理形势,恰好位于普鲁士首都柏林与巴伐利亚首都慕尼黑中间,这两国,在德意志诸邦中,一个势力最强,一个版图最大。促进它们的融合,进而至德国的统一,是瓦格纳多年的梦想。唯其如此,当自奉为日耳曼精神表率的瓦格纳,在着手筹建剧院时,处处碰壁(民间的反应十分冷漠,俾斯麦给他吃闭门羹,路德维希的援助,又总是姗姗来迟),他便转而诅咒德国人这种精神状态,他后期的文章、剧作中,都流露出对金钱万能的憎恶和强烈的排犹主义倾向。而《指环》和拜罗伊特节日剧院,更汇入后世纳粹主义的浊流,甚至进而成了法西斯分子寻求精神动力的源泉——“想要了解国家社会主义的德国,必先了解瓦格纳”。希特勒曾如是说。
究竟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长话短说,1883年,由于心脏病发作,一代伟人瓦格纳撒手尘寰,拜罗伊特剧院,由他的遗孀、李斯特之女科西玛和爱子齐格弗里德接掌。这之前一年,有个希奇古怪的历史人物,纳粹主义的理论先驱、英国人H·S·张伯伦,来到拜罗伊特,谒见他“心中的太阳”瓦格纳,后来他更娶瓦格纳之女爱娃为妻,定居在旺佛雷德附近。就是这个人,先后被德皇威廉二世和希特勒奉为先知和宗师,尤其对后者而言,因为谁都知道,第三帝国的“元首”本人,是个很有修养的音乐爱好者,更是个狂热的瓦格纳信徒。请看他的表白:“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踏进旺佛雷德时的感情。说受到了感动,还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情于万一。……他们从来总是支持我的,甚至齐格弗里德·瓦格纳。……拜罗伊特十天音乐节永远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日子。”①
依照“元首”的指示,尼伯龙根神话与拜罗伊特节日剧院都成了塑造“日耳曼式的世界观”的工具,而艺术家们,不管是否情愿,都必须为此效力。1936年,“元首”在拜罗伊特召见帝国音乐副总监,20世纪最杰出的指挥家富特文格勒,要他替纳粹做宣传。据瓦格纳的孙女回忆,当要求被婉拒后,希特勒勃然大怒,叫嚷要把对方送进集中营,迫于淫威,富特文格勒回答道:“如果那样的话,帝国总理先生,我会好好合作的。”
这情形一直延续到1945年。终于,“诸神的黄昏”降临了,希特勒也像尼伯龙根的主神沃旦一样,在自己点起的熊熊大火中,同帝国一起化为灰烬。而曾有过这般历史的拜罗伊特节日剧院,当然不可能再被允许经营下去。直到1951年,在原西德政府的支持下,拜罗伊特音乐节才重新开幕,由瓦格纳的孙子维兰德和沃尔夫岗兄弟担任艺术指导。哥哥维兰德艺术天赋极高,弟弟沃尔夫岗则长于行政,在他们两人的策划、探索下,剧院与音乐节进行了一场舞台演出的革命,并由此开创了“新拜罗伊特时代”。
维兰德的舞台设计,洗练简洁,极富哲理与象征意味。他不断追求创新,时常引起轰动,时常也引来一片非议。不幸他英年早逝,但其弟沃尔夫岗,颇有作为,在70至80年代,使拜罗伊特的音乐、戏剧活动,达到鼎盛。令人惋惜的是,近数年来,音乐节的水平,渐呈下坡趋势。评论界的看法,多归咎于沃尔夫岗,认为他的才气,不如其兄,而个性的专横跋扈,一如其祖。时至1995年,更有瓦格纳家族中被多年逐出在外的后辈,公开站出来,著书立说,历数其已往的过失。而现年77岁的沃尔夫岗,也早已放出话来,称下一任的拜罗伊特总监,绝不再从瓦格纳家族中挑选。拜罗伊特节日剧院和音乐节今后将往何处去,我们不妨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