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利比达奇的唱片

我真难以想象，切利比达奇的唱片，能让我将记忆中有关音乐的东西全部忘掉。比如卡拉扬、伯恩斯坦、约胡姆、伯姆等大师。遭遇切利比达奇，对于我的听乐历程至关重要。他为我重新开启了一扇门。

临界

更确切地说是不可思议，切利比达奇指挥的贝多芬交响曲，让我如此地疑惑、矛盾、激动，无所适从。我已经开始怀疑，在逝去的时间里，我真的听过贝多芬？这显然与事实不符。

这还是贝多芬吗？我这样问自己。

看来，只有从贝多芬的原谱中寻觅答案了。可切利比达奇没有前任何大师所有的哪怕一丝我熟识的印迹。托斯卡尼尼、富特文格勒。甚至卡拉扬、伯恩斯坦。

在若干大师的阴影下去找寻切利比达奇，去找寻以前我所经历的激动与梦想，唯一的结果，只能让我离切利比达奇越来越远。

将记忆中的贝多芬，比如：情感、幻象、节奏、音色等等全部忘掉，或许能找到通往切利比达奇内心的阶梯。

还是回到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吧。

切利比达奇犹如施了魔法一样，将他所能控制的音符一一唤醒，站立并充满意志。那些飘忽不定的音符，也有如听到了某种内在的召唤，沿着他指定的方位进发。

葬礼进行曲中，切利比达奇调转了方向，那些宿命般的音符，在他的棒下，井然有序，理所当然地回归到它们应该在的地方，并遥相呼应。告别的叹息也不再忧伤，甚至充盈幻想。英雄并未消亡，只在人们的仰望之上。在终曲中，切利比达奇并没有排山倒海的气势。酝酿中的寂静，加深了营造氛围的张力，细密的弦乐，一排排舒展、收紧。反复11次的普罗米修斯主题，如同11根巨大的梁柱，支起乐曲巨大的空间。切利比达奇可以带着他的英雄凯旋了，这也是我所听到的最富有空间感与想象力的《英雄交响曲》。

第九交响曲，是我认识切利比达奇重要的契机。

天地初开，第一线曙光穿越寂静，呈现。在切利比达奇充满颗粒感的叙述与静默中的诘问、冥想的空间，以及召唤的承诺，无一不让我动容。所有人间的倾轧都与切利比达奇无关。那已是天界的范畴。

清晨或黄昏，切利比达奇站在贝多芬的临界点上，拂去岁月的尘埃，还贝多芬一片晴丽的天空，一个全新的指向与可能。将贝多芬的悲哀与抗争一一消解，一如臆想中的光线，静默而起，从容而行，灿然而止。 切利比达奇将贝多芬从圣界引到了凡间，若清风中抖动叶子的树，清静而自然。他也如普通人一样，内心平和，只是在音乐的后面，向你讲述一段往事。

这是我听乐历程中最奇妙的旅行，也是我迷恋切利比达奇的重要理由与根据。

沙与漠

切利比达奇指挥的布鲁克纳专集，更容易让我想到唱片封套上的沙丘与硬石。浑然不觉的沙粒、层层叠叠、细细地排列，并总有一种神秘的力在后面支撑它们。

首先是布鲁克纳第八。那是切利比达奇在布鲁克纳所有交响曲中的最高境界。

这是布鲁克纳意外的出路，与奉为圭臬的卡拉扬相比，切利比达奇以缓慢的速度，柔和的光，将布鲁克纳的纹理，处理得清晰而从容不迫。尤其那个著名的柔板乐章(据说这个乐章与布鲁克纳某一次没有前途的爱情有关，老布鲁克纳不幸地陷入一个十几岁少女的情网。这是闲话)，切利比达奇以一种不太明朗的表情凸现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期待，弦乐组连绵或依稀的远景——柔软的水一下一下擦拭孤寂的岸。

布鲁克纳的第九交响曲，切利比达奇以宿命的安详，成功地掩饰了布鲁克纳内心的不安，织体透明并有空间感．感情也是非常有节制地表达，从不铺张，激情更是以另一种方式再次搁置。第三乐章提炼出强烈的神秘感，质朴高贵。我不禁暗自庆幸，布鲁克纳拟议中第四乐章的未完成与听到第三乐章的任何续篇都是画蛇添足了。

在无垠的舞台上，切利比达奇隐藏得很深，隐于音乐之后。只有切利比达奇隐约的哼唱、举重若轻的手势悬浮于乐队之上，在为布鲁克纳招魂。我知道，切利比达奇的布鲁克纳交响曲一直会在我的耳边回响。

无边的广阔

这是一版全新的勃拉姆斯演绎。在切利比达奇手中，勃拉姆斯从来没有这样贴近我。

第一交响曲。切利比达奇以缓慢、沉稳的切入，开始了他异乎寻常的旅程。在这之后，没有暴风骤雨般的倾述，没有焦灼的等待与内心情感的冲突，切利比达奇用圆熟的技法，把勃拉姆斯的棱角磨平了，浓烈的情感隐于清冽的乐声之后，静静的，仿佛枝丫间透过的几缕光线，漫漫的斑驳记忆。第四乐章中，两处突如其来的停顿，仿若空气都凝固了。如同中国画的留白，意犹未尽，却反而更加深了意念的深度。

第四交响曲，这是秋意中的勃拉姆斯，切利比达奇洗尽铅华浑然一体，他不是把勃拉姆斯的心放在尺寸定做的首饰盒里，而是放于旷野中，长成一棵树，一棵无风之树。

演绎勃拉姆斯的名版，如过江之鲫。不用说卡拉扬、布鲁诺．瓦尔特、克伦佩勒与万德等大师，我想切利比达奇占有一席之地，在于他独特的对节奏与速度的控制。毕竟，节奏的律动与速度的把握，是衡量一个指挥家重要的指数(笔者在此无意于版本的比较)。

但切利比达奇，在勃拉姆斯浩瀚的CD世界里，无疑是一个异数。切利比达奇并没有将勃拉姆斯奉若神明。勃拉姆斯的艰涩，在此荡然无存，他以缓慢的速度，丝丝人扣的结构、奇妙的节奏将本真的勃拉姆斯呈现现在我面前，让我不得不确信，这就是勃拉姆斯，这就是我期待已久的勃拉姆斯了。

沉静的水草

《德意志安魂曲》是有关死亡，信仰、永生的作品。切利比达奇指挥的勃拉姆斯(德意志安魂曲)是我所听到的最令人感动的一个版本。

第一乐章，切利比达奇就以一种深沉的情感弥漫整个空间，他在你的头顶上方打开一扇窗子，让阳光射进来，让温暖与圣灵抚慰着你。

女高音阿兰．奥格透明而有穿透力的嗓音深情吟唱，男中音弗兰兹．格瑞豪森坚定有力，感情充沛饱满。
圣洁而安详的合唱，伴着沉静的水草，浅浅地浮起，在我的心中，摇曳着、飘荡着、渐渐漾起一团爱意与虔敬，盛满我的久已未用的圣怀。

我想，对切利比达奇，我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