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


20世纪的后50年,会有切利比达奇这样的心灵导师存在,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而我们竟然还会听到他曾经秘不示人的现场录音,更有一种恍如梦中的难以置信。在1996年以前,没有亲临幕尼黑爱乐大厅的人是无法全部相信有关这位伟人的各种传闻和报道的,听偷录来的单声道录音恐怕算不了太大的数。所以当去年夏天一位曾现场聆听过切利比达奇和慕尼黑爱乐演奏布鲁克纳的德国友人说,对于他,以后再听别人的演奏或版本已经是没有意义了。这话真是令人将信将疑,难道我的孤陋寡闻竟到了如此的地步。现在,遗嘱终于开启了,哪怕它是被背叛的。切利比达奇,一位憎恶将音乐制成罐头的“怪人”,在他驾鹤西归之际,将他神秘生涯的惊鸿一瞥留给了世人,当我们举手加额,连声惊叹奇迹出现的时候,站在云端的老人会说,难道这就是你们凡人所谓的奇迹么?我的每一次排练都比它更奇迹呢。你们难道不知道这就是20世纪末的浪漫主义吗?

浪漫主义的音乐在富特文格勒、瓦尔特和肯佩手上已经达到它的最高表现形式,伯姆是缺乏激情的,西诺波利女性化而且神经质,巴比罗利过分沉迷高贵气质中的怀旧,而卡拉扬的浪漫主义是变了质的,就像瓦格纳和理查.施特劳斯的音乐一样。但是在切利比达奇那里,贝多芬、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也并非原来的样子,浪漫主义不再是一种追思往昔的缅怀,关于它的元叙述被像庖丁解牛一样解构了,所谓英雄性和史诗性已完全被深刻的心灵体验和超绝一切的孤芳自赏所代替。切利比达奇不是一个艺术宝藏的称职的守护者,他将宝器打碎,再按他的趣味重新设计熔铸,做成了一件新的东西,并将它留给丁下一个世纪。

一样的气息宽广,一样的畅美如歌,但是没有高潮,它似乎永远不会到来;突兀不是在静谧后的重音——它们经常使你忘记了觉察,而是来自掌声过后的第一个音符,它似从天际飘来,又好像在灵魂的深处泛起。接下来的“故事”是惊心动魄的,像达利的画一样充满怪异的梦境和未来的神秘感;也许他有时像毕加索那样浓墨重彩,但情感的血肉已被掏空,诗意化作遥远的虛无,偏偏这老者的内力却是滔滔不绝,犹如长江大河,一浪高过一浪。在一个很普通的音响上听切利比达奇的录音,你同样会感到一种压力向你迫来,当然它每一次也会使现场的听众感到被罩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黑幕里,神经高度紧张,但感官上却悠然松弛。不必再浪费感情了,我们的耳朵是用来传达他对我们心脏的按摩的,不过它也许可有可无,因为当心脏能直接感受到像《展览会上的图画》的许多段落那样的节拍共振,当你用心而非用眼去发现他的重音不是向下,而是向两边扩展的时候,即使身处黑暗之中,也能看见超稳定的结构和清晰的线条。

这一切难道都是真实的吗?巍峨的高山没有植物,虽有祥云缭绕,但分明是戈壁大漠的海市蜃楼,贝多芬或者布鲁克纳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境界,欣悦的魂魄已经出窍,满是憧憬的目光伸向极远的深处,思想在总谱中无处藏身,连微小的装饰音也变成曲调的核心了。贝多芬再也不是单纯质朴的,他以知识的面目出现,告诉你这就是浪漫主义,而他自己除了一个被解构的结构,什么也没剩下。但是他仍然在歌唱,我们的灵魂竟也不山自主地随他一起歌唱,一起陶醉.一起迷惘,一起麻木。毫无疑问,切利比达奇终结了贝多芬、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不是用黑格尔式的法则,而是用“后现代”的思维。

对于贝多芬、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的拥护者来说,他不是神灵就是魔鬼,但神是允许被怀疑的,可切利比达奇连让人置疑的念头都难以产生。那么他一定是魔鬼了,但魔鬼哪有他这样的耐心,这样的善解人意,魔鬼是需要有很多手段的,切利比达奇有吗?没有,他单纯得像没有蒸气的天空:切利比达奇曾说贝多芬和布鲁克纳是上帝送给人类的最好礼物,我们是否也可以这样理解,切利比达奇也许与上帝无关,但他绝对是两位天使长——贝多芬和布鲁克纳给我们的世纪末馈贈。如果你看到切利比达奇二岁时的照片,不仅会对此深信不疑,而且还会被感动得落泪。

他就这样将你征服。步幅宽广的节奏使你忘记速度是什么东西:绵密厚重又不失空灵的弦乐告诉你,在所谓如丝如缎的质感音色之外,还响一种声音叫玄妙,玄妙得让你觉得总谱一定被纂改了。音乐还是流动的建筑吗?它本来就是威严矗立的城堡、教堂、高塔、方尖碑和凯旋门。它们历尽沧桑,由史诗变为史迹,庄严凝重,寂然无语。当你离开了剧院,离开了舞台,普罗科菲耶夫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和斯特拉文斯基的《妖女之吻》、《火鸟》还是舞蹈吗?它们的声音在空气中聚集,不断地聚集,最后像雕塑一样凝固在那里。也有华丽的外衣,当它穿在德彪西的身上吋,听众也同时戴上了魔镜,人、大卒、云彩和阳光在闪烁而汹涌的管弦乐之海上的每一个千变万化,都会看得非常清楚。

现在,贝多芬睡去了,布鲁克纳在林中迷了路,剩下彷徨的勃拉姆斯正一点点展开回忆的卷轴,一唱三叹地目送着精神的归鸿远去。下一个该终结谁呢?大概是柴科夫斯基。内在的冲突被消解之后,表情是释然的,步伐徐缓但不沉重,不再有浪漫主义的滥情,宽广的气度就是原野的俄罗斯。如果你对柴科夫斯基很熟悉,乐队会一再地提醒你,这里是不一样的,那里同样也是不一样的,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了柴科夫斯基,但是我们会记住俄罗斯。

还有谁值得让切利比达奇终结呢?莫扎特或舒伯特吗?不,老人家不会和孩子过不去。青春的忧伤和昙花一现的热情,老人怎能忍心摧折,只因老人青春时代是和他们一样的。那时的切利比达奇使用一把锋利无比的快剑,背薄刃尖,每一次挥出都有一条伤口。战后他与柏林爱乐乐团的四百多场演出,就是四百多条伤口。后来为了他不可轻侮的尊严。这把剑结上了清冷的寒霜。当他结束了在北国瑞典的自我放逐而回归斯图加特的时候,他的武器换成了一把古拙的木剑,挥动隐带风雷之声,势大力沉刚猛无比。

已是满头白发的老剑客是空着双手君临慕尼黑的,此时他已心剑合一,无剑胜似有剑。他是带着终结者的使命和必胜的信念来的。而慕尼黑爱乐的演奏家们很像早已得到了神谕,他们就像受难者一样开始了与“恶魔”或者神灵近20年的相濡以沫。不论他们遭受过什么样的苦难,受过多么严厉的训斥或讥讽,奇迹般的演出证明了他们所负载的一切是值得的。他们比所有的人都知晓老人的心意,如果他们不是上帝派来的,那么他们真是有福。但是,随着1996年8月15日这一天的到来,他们福终缘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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