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君是我的朋友中最有音乐修养的人——“音乐人”,他家里有许多关于音乐的书,又有据称颇不错的音响,当然还有许多CD、VCD、DVD……每次我去他家拜访,大多数都会听点东西。老实话,我是听不太懂的。尤其在他编出令人把握不住的播放顺序的时候,即便听过了,我也浑然不知怎么回事,比猪八戒吃人参果还差——老猪吃而不知其味,我连“吃”都没“吃”进去。
不过也有例外。
一次S君主持音响鉴赏及音乐欣赏会时,也约了我去捧场。那场地气氛很好,设备也是大牌子,设计得很有创意。来的客人都是极有修养的人。S君坐定、打碟、大家开始安静下来,听的第一首曲子是西班牙吉它曲《阿兰胡兹协奏曲》。我坐于后排,居然听不太清,便立马发了条信息给他(怕吵而显得无修养):声音太小了!他老兄大概是初次主持,紧张得没有反应。还好,毕竟是音响公司的专场,训练有素的员工及时调高了音量。
西班牙吉它曲《阿兰胡兹协奏曲》和贝多芬《第九交响乐》
我当时心情一宽:听清楚了。于是,也就顺着S君的讲解听了进去。真心话,讲解是精心准备的,而且很煽情,使欣赏者,也包括我能随之走进一种境界,感受音乐的魅力。我听出了其中的脉络,从不明白的好听,而至听明白的好听。感谢S君的“导听”,除了他忘记将音量调至震撼心灵的水平。我当时有个怪念头:我们到底听音乐还是听声音?
事实上,每次在S君家里听音乐,都要与他争执一番。我总告诉他:我想听什么。诸如鲍罗丁的《中亚细亚草原》、斯美塔那的《伏尔塔瓦河》、德沃夏克的《新世界》,S君则认为这些东西太老,听了没有激情,要放一些他喜欢的,过去是西贝柳斯、德彪西,现在是Jazz。这些东西我实在听不懂,当然就觉得不好听。我老想听我听得懂的东西,他却总是以一种行家的深沉和不以为然的态度来回应我。
这毕竟使我心存疑虑,生怕在音乐方面失去了走向成熟的机会,担心老听熟悉的东西没有进步。但听不懂的终究听不懂,事实上也装不出快乐的样子。
于是提出了问题:为什么听音乐?
我想,像我这种不懂音乐的人,也听得不多的人,音乐之于我,可望而不可及。每次听一下,总是怀着虔诚的心态,当然以身心和谐、音乐与人合一为理想境界。我就这么个水平,只觉得鲍罗丁、德沃夏克的好听,这是没得装的,听了舒服也是真的。S君的耳朵时时被各种各样的音乐喂着,什么喂得多,都是腻味,都想换口味,于是他什么都听,同样想听什么就放什么,一路听来,听到了Jazz,我认为最难懂的音乐门类,他也能感受到审美的冲击。看来,我们不一样。他是有追求地听,听不懂也听,听不进也听,直到听懂为止。这真是一种追求!
记得读高中时听过一次交响乐欣赏会:贝多芬《第九交响乐》,主讲人是位老先生。他是用对音乐的深刻理解在讲,还加入了许多他对人生的理解——当时打倒“四人帮”不久,人们还属于刚刚开窗透气的感觉。那个特定的时候,欣赏并讲解《贝九》,他老人家心中一定欣喜,也将欣喜自然传递给了我——初谙世事的少年。当时,我应该没有真正听懂音乐本身,但老先生的智慧把音乐和社会的丰富内涵联系起来,打开了我迈向欣赏音乐的大门。
大学时,上海乐团来学校演出合唱《欢乐颂》,大名鼎鼎的陈燮阳指挥,我也去听了。美妙的、有教养的重唱及合唱,让我感受到了什么叫声乐——人以自然之嗓音,在经过科学的、系统的训练之后,居然能演绎出如此有魅力的效果,高的、低的、热情的、冷静的……各种人声交织在一起,让你心灵随之轻轻共振而波动。因为用外语演唱,所以内容没听明白,感染力完全来自声音效果。看来,音乐的魅力更内涵于形式。
因为这种魅力,我在大学里听了不少关于音乐的讲座,有贺绿汀的研究生讲的《牧童短笛》,讲黎锦超、沈心工、李叔同、黄自,了解到伟大的音乐来源于同样伟大的生活。看了多明戈电影版的歌剧《茶花女》,惊叹人居然可以唱得如此有感染力。还听过崔健在上海的摇滚音乐会:你何时跟我走。那时,他被喝倒彩。还有美国的乡村音乐,还有卡伦·卡朋特,还有……
歌剧《茶花女》和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
那个时代,传媒的种类很少,所以我们的选择也少,有什么听什么。现在,手段太多了,有网络,有MP3、MP4、CD、DVD……许多的手段提供了许多的机会,让所有的音乐扑面而来,有时你会措手不及,疲于在多种形式之间的选择,竟忘掉想听的音乐。
记得十几年前有一天,S君一时兴起,聚众比较不同版本的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他非常得意地拿出包括黑胶、CD不同形式,不同时期、不同演奏的多种版本,令我大感惊愕:这哪里是在听音乐,简直在玩音乐啊!有如陆文夫《美食家》里的美食家,为了心中美食而奔波一天的那位仁兄。S君颇为专业地告诉我,这张是Andrei Gavrilov弹奏的,那张是谁谁谁的,其中如何不同,区别在哪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真不以为然,除了我听不出区别之外,我实在愿意去感受而不是去研究、区别。我听音乐,基本上属于“点唱”,想听什么就听什么,因为想听,也一定听得津津有味。正如肚子饿了,必然要吃自己想吃的东西,也一定吃得开心,别人喜欢与否,大概不会影响我的食欲。听音乐也同样,听不懂的,听了也白听,不如不听——我谓之“自在”,即找到了自我。不以音乐为主来听,以我为中心去听,然后感觉、感悟、进而共鸣、进而和谐,达到主客观的互动,而完成音乐欣赏的艺术全过程。
我又想起了一个另类的例子:中国人请客吃饭,会推荐好吃的菜肴:“这个菜好吃,多吃点!”大有他认为好吃就是一个标准的架势。我毫不怀疑这里所表达的热情好客,推己及人的价值观,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真正有趣的问题在于“己所欲,施于人耶?”反之,西方人有所不同,他们更多时会讲:“I Like It!”他们同样热情,同样推己及人。有一点点不同的是,他会将判断权留给你自己,判断留给你去做。
再回到音乐欣赏。看来不在于你听了什么,更重要的是你听了感受到什么!
不同的音乐本身没有高低,只有形式的不同。不同的形式所表现的是,千百年来基本没有太多变化的主题:爱情、生活、喜剧、悲剧。而形式的发展是因为交流增多所致,事实上,形式的发展是艺术发展的重要标志,但形式无论如何都不应是艺术的灵魂。艺术的灵魂从古到今都没有变化:艺术应该是生命表现生命力的结果。艺术家的作品,包括音乐,是他在展示他生命力的光彩,所以只要人类的生命力仍然旺盛,艺术就一定繁荣。而艺术的方法或形式不会,也不可能取代这个灵魂。当然,人类生命力千古不易,而艺术形式却不尽相同,不断发展。所以,欣赏艺术品,还是想办法去感受其中之艺术内涵,而不能被外在的形式左右,更不能迷失内涵而只剩下形式。就多个层面而言,欣赏音乐更多需要的是自在的精神,听完之后能说句:I Like It!